10年前我太乐观了,那场盛会并没有让这个群体过得更好
10年前的今天,北京奥运会开幕。奥运会后是残奥会。当时,作为一名记者,我有幸报道了这一盛会,今天,分享三篇我那时写的文章,看看10年过去,我们曾经乐观期待的变化有多少成了现实?
————校长高参 李斌
残奥会承载的不止超越与梦想
李斌 中国青年报 2008年09月13日
假设人类已经消除了一切不平等,不再有健全人对残疾人的怜悯、嘲笑、漠视或歧视,残奥会肯定还会继续办下去,但不会像今天和过去那样再承载如此沉重的内容,它将回归竞技体育的本源,带给大家单纯的快乐。
对于奥运会,我们想方设法去除它在体育之外的内涵,强调那只是人类的一场游戏。而现在,面对残奥会,我们需要花费更多的笔墨和镜头来表达它在体育之外的意义,认为它所体现出的残疾人的自信与独立比赛事更重要。这是一个富有意味的区别,却也反映了残疾人在健全人主导的世界里并不乐观的处境。
人生而平等,这是不容否认的真理,但残疾人却需要这样一场竞技来促使大家摘掉鼻子上的有色眼镜,就像美国轮椅橄榄球队教练詹姆斯·冈伯特在9月12日所说的,“我们被迫打破了人们强加在我们身上的旧框框,他们以为某些事情我们做不了”。
所以,在我的眼里,这些来自147个国家和地区的残疾人不仅仅是运动员,他们更像是一群温和而富有激情的斗士,以一种积极的、有利于促进人与人之间相互认可和融合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内心的诉求,那就是对平等的渴望。
这样一种追求恰恰符合人类的需要,并能激起最广大人群的共鸣,因而成为残奥会蓬勃发展的巨大推动力,使它在短短的几十年里,由小变大,由弱变强,影响范围迅速地从残疾人群体蔓延至健全人,而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
一些科学实验与研究表明,平等是人类普遍的愿望,承载了人类千百万年来发展的梦想。任何人都不愿意受到不平等的对待。因此,对于那些与不平等做抗争的行动,人们出于道义、责任和感同身受的换位思考,往往愿意为之付出自己的情感和努力—消除不平等,是全人类的终极理想,每个人都责无旁贷。
但人类也天然地具有这样一个缺点:在弱者面前,强者总会流露出某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一泛滥就成了导致社会不平等的心理源头。必须承认,残疾人因为某个身体部位和功能的缺失,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确实属于社会的弱者。但在文明的社会,弱者不应该成为人们冷眼相看的对象。
邓朴方把残疾看成是“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不可避免要付出的一种社会代价”,“正是一部分人首先承担了残疾带来的痛苦,才促使现代人类社会在医学、遗传学、劳动保障、交通管理等方面的物质和精神文明不断发展”。因此,对残疾人,我们不但要尊重,还要感谢。
但是,很多人因为种种的局限,其认知还达不到这样的高度,所以,他们需要被教育、被改变。残疾人有许多途径展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和社会价值,但是,没有一种方式能像残奥会这样全面、生动而深刻地使健全人震撼和感动。
面对赛场上的残疾运动员,许多健全人开始为过去的无知和过失感到惭愧。这正是残奥会的力量所在,它从帮助受伤士兵进行康复治疗的运动手段起源,很快就成了残疾人实现自我价值的一种方式,并进而影响和改变着整个社会。
残奥会:一场深刻的全民科普运动
李斌 中国青年报 2008年09月12日
残奥会开幕前,很多没有能买到奥运会门票的市民,纷纷去争购残奥会门票,以期实现自己看看鸟巢、水立方,还有现场体验奥运氛围的愿望。但结果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很多人不仅看到了心仪的奥运场馆,还因为残疾人运动员的表现,让心灵有了一次深刻的震撼。
很多健全人摘掉了有色眼镜,不少残疾人昂首走上了街头。正如中国一位资深体育记者评价的那样,残奥会是一次生动的、深刻的科普运动,它将有效改变许多中国人对待残疾人的不正确的观念,也将改变许多中国残疾人的生存状态。
常遭人同情的母亲因为儿子的成功成了英雄妈妈
车冕是一位脑瘫运动员,他在9月10晚上的男子T36级400米比赛中获得了第三名。当他佩戴着铜牌出现在父母所在的看台时,引起了一阵骚动。许多人争抢着与他合影,其中有头发花白的老人、抱着幼儿的妇女和年轻的情侣。车冕满头大汗,几乎寸步难行,急得教练在一旁多次催促:“好了好了。”——他们要赶班车回残奥村。
车冕终于挣脱人群,但刚跑出几步,又被围了起来。
直到走出几十米,在鸟巢的一个拐角处,车冕的妈妈刘浩文才获得与孩子亲密接触的机会,她快速跑过去抱住孩子,大声说:“你的表现太优秀了。”特意从日本赶回来为车冕助威的车达,也抱住哥哥使劲儿跳。
“我们这一路走来,全凭毅力。”刘浩文感慨地说,车冕是一个早产儿,得过“硬肿”,父亲3次输血才让他脱离生命危险,但是脑瘫、半哑和耳聋这些症状开始伴随着他。刘浩文常常能听到邻居和同事的叹息:“生了个这样的孩子,怎么办啊?”
9年前,车冕开始练习跑步,家庭的命运出现转机。当他从雅典残奥会上捧回铜牌后,那位常遭人同情或歧视的母亲成了众人眼中的“英雄母亲”。
“没想到这么多人来看比赛,这么热情,挺让我感动的。”刘浩文说。这天晚上的鸟巢几乎爆满,呐喊的声浪此起彼伏。
就在车冕离开后不久,几位青年男女拦住了一位挂着铜牌的外国运动员,他们面带微笑拍下多张合影。“表达一下我们追星的心情。”与运动员合影留念后,来自北京大学法学院的研究生许冰解释说,“这些残疾人运动员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我会把照片贴出来,不时地看一看,激励一下自己。”她在鸟巢度过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夜晚,“很多情景都不会忘记”。
而此前大约1小时,在水立方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获得男子4×100米接力游泳冠军的英国队员,在回答本报记者提问时说:“在这么热情的中国观众面前得到金牌,我们感到非常荣幸。”亚军得主澳大利亚的队员随即强调:“我认为中国观众非常好,在他们的激励下,我们才有这么好的成绩。”
亲历赛事后的学生不再一厢情愿地怜悯残疾人
“残奥会让残疾人成为全社会关注的焦点,这种氛围能促使我们更用心地了解这个群体。”郭思平说,她是清华大学大三的学生,在奥运会和残奥会期间是一名服务于水立方的志愿者。
在两个奥运会的转换期间,她第一次目睹了残疾运动员在水立方进行适应性训练,和很多健全人一样,她当时特别留意他们残缺的肢体,“感到心酸也忍不住好奇”——最普遍的那种观点也存在于这位大学生固有的意识里,她以为残疾人是需要更多同情和怜悯的群体。
但改变很快就会发生。小郭曾经假设,如果自己也遭遇不幸成了残疾人,肯定没有勇气在别人面前露出身上的残疾。残疾运动员的超越给她带来了强烈的震撼。“在观众和镜头面前,他们显得那样自然,那样无所谓,这种积极的态度令人难忘。”郭思平说,运动员由内往外散发的自信,改变了她的观念。
郭思平的工作主要是为各国的摄影记者提供服务。几天前,她遇到了第一位残疾的英国记者,他熟练地滑动着轮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志愿者面前。“我们的情绪一下子被调动起来,觉得有事要做了,准备帮助他。”她说,那位残疾的英国记者只是请志愿者把挡道的椅子挪开,“开柜子、拿东西都一个人完成,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和他比起来,反而显得我们是不正常的,因为我们错误地从一个健全人的角度,想当然地以为他会不方便、需要帮助”。
现在,她对运动员的评价不再停留在“作为残疾人,很勇敢”的层面,“我更在意他们体现的运动精神。”这位清华女生说,“我喜欢这种改变。”
李卓是郭思平的同龄人,在泰国留学,目前受雇于爱尔兰国家电视台,担任赛事期间的翻译工作。9月10日晚,李卓在鸟巢看到领先的中国田径运动员在最后二三十米处双腿发颤倒在地上时,她难过得哭了起来。在观看残奥会比赛前,她曾强迫自己一定要抛弃这种想法:比赛有点残忍,会不忍心看。结果,运动员表现出的“乐观和坚强”,使她很快拥有了自然的心态。
爱尔兰国家电视台有11位记者参与报道残奥会,对他们而言,这也是一次全新的采访经历,“连比赛的规矩都不懂,要临时学”。但有同事告诉李卓,比赛给了他们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特别神奇”。一名记者还称赞一位失去双腿的男运动员,“就像鱼一样,游得太棒了”。
和所有接受采访的观众一样,置身于赛场的李卓迅速抛弃了对残疾人的那种偏见,“感到特别鼓舞人心”。不过,她的妈妈依然认为这种比赛挺残忍,只是出于对鸟巢的兴趣,她打算周末去观赛。“只要她出现在赛场,她的观点一定会改变。”对此,李卓很有信心。
许多家长把残奥会看成是一次难得的教育孩子的机会,因此,8岁的杨雨曦就和爸妈一起出现在鸟巢。一群几乎没有下半身的女运动员在红色的跑道上激烈角逐,她兴奋得站了起来,摇着双手拼命喊加油。“他们不怕疼,每次都那么拼命,我很佩服。”小朋友说。她是北京大兴区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以前没有见过残疾人,但她对残疾人运动员的认识水平却超过了许多大人。
“他们都特别优秀,只不过是少了只眼睛,或者哑巴了,或者没有手脚,但这也没什么。”杨雨曦用稚嫩的声音说,“每个人都可能会残疾,如果看不起他们,也就是看不起我们自己。”
国家未来的主人表现出的素质让人惊喜,也预示着残疾人在未来将拥有更好的社会环境。马兰妮在辽宁省锦州市国和小学读五年级,来北京的前一天晚上,她无法入睡,就想着第二天到北京后怎么给运动员加油。她原以为残疾人只能待在家里生活,今天她承认自己错了:“残疾人也能参加游泳比赛,我为他们感到自豪和骄傲,他们用头触壁,一定会很疼。”有一位独腿运动员蹦跳着进了赛场,让这名小学生忍不住感叹:“健全人都不像他们这么有理想、有抱负。”
马兰妮拍了一些运动员的照片,准备带回去给同学看,并要告诉他们“残疾人运动员有多么伟大”。不过,她希望这些运动员不要因为残疾了就过度训练,“那样会累着”。
事实上,马兰妮的担心可能有些多余,因为对于大多数中国残疾人来说,成为运动员还是很奢侈的理想。
观看残奥会让很多残疾人有走到户外的冲动
星辰(化名)坐在轮椅上,专注地看着场上的比赛,一群和他同样使用轮椅的篮球运动员正在快速移动。大约两个小时前,他还在家里犹豫着是否该响应北京市残联的召集,来看这场比赛。此刻,他已经完全融入到现场的氛围中。
“不但景色很美,而且人也很美。”37岁的星辰微笑着表达自己的感受,并强调说,“不只是在体育馆,在大街上我也有这种感觉。”他居住在北京市三里屯,已在轮椅上度过了20多年。他早已习惯蜗居家中的生活,甚至很少在小区附近转悠。对外界投向自己的“异样的眼光”,他虽能够坚强地去适应,但总是“不舒服”,所以,回避成了他最安全也最消极的一种选择。
今天,星辰在妻子的陪同下从家里来到鸟巢附近的国家体育馆,算得上是一次长距离的旅行。他也因此敏感地觉察到了一些不同以往的细节。“正在举办残奥会的北京,似乎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变化。”他欣喜地说,“我遇到了很多人,但是没有看到那种异样的眼神。”
他一开始有点紧张,因为自卑和内心深处的顾虑,他害怕遇到那种让他觉得很别扭的照顾。“但我很快就放开了。”星辰笑着说。他相对独立地通过了安检,独立去了卫生间。“我能够感觉到有志愿者在关注我,但是他们没有行动,这让我觉得自己受到了很大的尊重。”星辰穿着一件深黑色的衣服,而心情却比衣服的颜色明亮多了。
看着那些和他一样不能用双腿行走的运动员在奋力地拼抢、投篮,星辰的内心“有一种难以控制的冲动和欲望”。“我觉得自己也行,除了在家里打牌、上网,也可以走出来。”星辰显得有点激动,嘴唇微微抖动着说,“坐在轮椅上没有什么,也可以运动。”
“这场运动有可能改变我的生活状态。”他笑着凑近记者,“我应该尝试户外运动,从明天开始,多在附近转悠转悠。”
星辰的变化无疑是中国残联主席邓朴方希望看到的。就北京残奥会开幕前,邓朴方在《求是》杂志发表文章说,开展残疾人体育运动有四个方面的作用:一是康复治疗、强身健体,二是突破局限和障碍,三是融入社会,四是影响和改变社会。他认为,残奥会更深远的意义,“在于人们的广泛参与,这比残奥会自身还要重要得多”。
开赛虽然仅5天,但种种迹象表明,本届残奥会注定将成为一次影响深远的运动会。可以预期的是,一场以全民为目标的科普运动,将以北京残奥会为节点拉开大幕。
国际残奥委主席称每个残疾人运动员都是英雄
李斌 中国青年报 2008年09月06日
与北京奥运会一样,即将开幕的北京残奥会,其精彩也值得期待。今天,克雷文先生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以严谨而兴奋的语气向中国人民发出了邀请:“相信我,你们来看残奥会的比赛吧,只要看过一次,你们就会一直看下去,一直支持残奥会。”
克雷文参加过5届残奥会轮椅篮球项目的比赛,在7年前当选为国际残疾人奥林匹克委员会主席。他发现,残奥会的赛事能带给许多观众“非常的惊喜”。“他们会被运动员的表现所感染,从而受到激励。”克雷文先生微笑着说,“如果你们还没有观看过残奥会,那真应该看看。”
他例举的一些事实表明,残奥会的精彩程度并不亚于奥运会。肯尼亚的一位盲人马拉松运动员,只需不到30分钟的时间就能跑完1万米。“他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他找不到一个能和他跑得一样快的健全的引导人。”克雷文先生幽默的说法引起一阵欢笑。
这位57岁的国际残奥委会主席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左胸前的口袋上佩戴着一枚北京天坛图案的残奥会会标。尽管一直忙个不停,但他面色红润,显得神采奕奕。
16岁时的一个雨天,克雷文在一次攀岩中从大约10米高的地方跌落,使他今天只能坐在轮椅上接受记者的采访。但是,轮椅上的克雷文并不认为自己与正常行走在马路上的人有什么区别。“在我眼里,我不认为残疾运动员是不正常的、是残疾的。”在大约40分钟的采访中,他多次表达了类似的观点,“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与众不同的。”
有人想知道残疾运动员是否承担着不一样的社会角色。“他们就是运动员。”克雷文解释说,但他们本身表现出的潜能和成绩能够改变社会对残疾人的一种幻觉。“这种幻觉是对残疾人的不正确的态度,它存在于人们的脑海里。”克雷文说,“每个人都是正常人,残疾人当然也不例外。”
他用简洁明了的话语阐述了一个重要的区别。“旁观者看残疾运动员,只看到什么是做不到的,比如对一位轮椅上的人,他们只会看到他的下肢不能走路。但是残疾运动员只会想到什么是能够做到的,下肢虽然不能行走,但他的双臂很强有力。”
在克雷文眼里,体育是充满温暖和乐趣的运动,不管是奥运会还是残奥会,“所有的运动最终都会体现生命和人道主义,这是它的最高境界”。
国际残奥委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克雷文摈弃了那种繁琐的官方解释,他说:“我们的使命就是帮助我们的运动员达到最佳成绩——哪怕他只是参与而已,不一定能拿奖牌——以此激励全世界。”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他补充说:“运动员是靠自己的能力挖掘了潜能,而不是依靠我们的关怀。”
对“关怀残疾人”的提法,克雷文表示非常能够理解。“关怀是理所当然的。”他说,“但更重要的,是要超越这个层面。每个国家都要改变社会对残疾人的不正确的观念,否则,他们就会像被囚禁在家里的囚犯,没有空间,无法激发出自己的潜能。”
最近十天,克雷文都“很兴奋”,他去过中国的一些城市,看到“很多地方就像北京一样充满活力”。因此,他相信残奥会的举办会给中国人对待残疾人的观念带来有益的改变。当然,他很清楚,这种改变不是一两天就能发生的,“但是中国会很快赶上欧洲在过去20年走过的路”。
温文儒雅的克雷文希望人们通过正面的、积极的体验去改变自己的错误观念,而不能通过政府和家人逼迫的方式去实现。比如,观看本届残奥会的比赛,抛开成见和残疾人聊天,而不要只把话题局限在有关残疾人生活的范围,“什么都可以谈,政治、音乐、爱好等等”。
今天上午,在中华世纪坛,第38棒火炬手克雷文在“兴奋和开心”中完成了火炬的传递。回到那间布置有青花瓷、文房四宝和仿明清样式的木制家具的办公室里,他说:“每个运动员都会成为我们的英雄。”
英雄也包括他本人。克雷文因其卓越的贡献,被英国皇室授予骑士爵位,并获得萨马兰奇最杰出残疾运动员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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